城市裡的一片紅
右昌國中 張堃展
在窗戶的柵欄,在階梯的扶手,在摩天樓的避雷針……,城市的每個角落,每個小地方,都一一銘記了華麗的刻痕;然而在舖滿柏油的水泥叢林中,種不出一片綠油油的生氣;在人聲鼎沸的夏夜裡,微弱的蟬聲叫不出一絲涼意;而在城市的那塊黑絨布上,竟找不到一顆綻放璀璨的寶石;這是許多人的童年,在城市的一角不停進行著,往往只在他們覺醒之時,才急於尋找該有的色彩。回顧過往鄉居的生活,只覺得它是一幅黑白的素描,單調但有它的韻味,細膩卻太過樸素。而正當我的童年即將在我面前瓦解時,我亦驚覺到,幾滴紅色的墨水,竟不聲不響的暈染了整個畫面,那是難得見到的一片紅。
當來自記憶的浪潮湧入,城市就像海綿般將它吸住,浪潮湧入思緒,摩天輪重組了時空;猶記得那一年夏天我們住在外公外婆的家,公寓前面是一片柏油鋪成的空地,酷暑時會被烤得熱烘烘,外婆在灶爐前面揮汗如雨,一面趕雞似的將視野能見到的小孩子全部圈在陰暗處;雖然畸零地旁綠蔭能稍微擋住刺眼的陽光,但絲毫遮掩不了在陽光下盛開的紅。走出樹影,走入了太陰,走向那眼前的一片紅,茂密枝葉包覆整個籬笆,等待花蕊在上面沸騰,一叢三角玫在太陽蒸烤下,仍昂然挺立,總能激起路人一陣陣激賞,也輕易能使外公的驕傲膨脹。
我忘了有多少個下午,空氣無理的躁熱,大馬路上的喧囂彷彿被熱風蒸發,只剩下昏沉在蠢蠢欲動,那樣的下午,萬物好像都睡著,外公的大皮鞋和我的小木屐,踩著相同的節奏,突兀的腳步聲在開滿了三角玫的大院籬笆外響起,頻率一樣的是我們的徘徊,如果嘎然停止,那一定是外公正在輕柔地移除那隻可能會刺傷行人的樹枝;就這樣,我們的腳步聲踏過了無數個午後。正如我的故鄉無時不在守候著我們,我們則設法保護這一叢城市裡的三角玫,而他們也毫不畏懼的捍衛著我的家;也許,童年就在這樣的腳步下漸漸流逝,我們都毫無感覺,而城市裡的一片紅也是。
隔年夏天,正在盡力長大的我,忽然明白南風並不永遠帶來螢光閃爍─那一年外公離開了我;剩下一個人的我,再也踏不出兩個人的腳步聲。去年的春天,已經自覺長大的我,赫然驚覺春風並不永遠帶來鳥語花香─那一年外婆家被法院拍賣,一直陪伴我和回憶的三角玫,理所當然的也躲不掉,於是在即將被拆除的籬笆外,無論如何,我都踩不出那一股自傲。
從來我不曾遭遇過,因此也不曾細思過「人事全非」,世界的變化我總有能力去熟悉,甚至殷殷期盼,可是我卻忽略了,有些改變連我也沒有勇氣面對。所以當我失去了我的外公,弄丟了我的童年,即將離開這城市裡的一片紅,除了慌亂,我唯一作的只有袖手旁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曾經在烈日下繽紛的三角玫,在我們有意的視而不見與逃避下,也用它的昂然見證了它的勇氣──在我們搬離外婆家而拆除工人尚未進入的那一段日子裡,也許由於沒人修剪,枝葉益加繁茂,緊緊抓住屋頂與任何一個它能蔓延的角落;而之後當工人試圖拆掉房子時,只要三角玫環繞的地方,工人們便被它的刺與結實的樹枝弄得不厭其煩,最後,他們只能宣布暫時放棄。
於是,就這樣,滿目瘡痍中,我還能看見那一片紅,然而忠貞總是使人不耐,被弄煩了的工人吐了它幾口檳榔汁,放了一把火,跟它一樣紅的火,燒掉了它,那是另一個形式的一片紅;枝葉在大火裡萎縮,花蕊在大火裡凋零,可怎麼的,我看到它還在綻放。
也許晨兒也會忘了洗滌昨日的喧嘩,徒留滿地殘梗,滿天殘星;當紅與白揉藍於晚天時,深感真是錯得多美麗啊!而最美的清輝,竟也會照映在喧鬧的城市;在多年的物換星移之後,深知多少煙塵曾經掩過,因此不要輕忽,大自然也有情感與情緒的發洩,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即便是滿目瘡痍中,我還能看見那一片紅。
果真幸運地,我還能看見那一片紅,那一片真實的紅,不會因為大火而燒掉我捍衛的決心和勇氣。城市裡的一片紅,不是夜裡的霓虹燈,而是存在我內心的回憶;而現在,雖然我再也尋不回我的童年,外公也只能想念;但只要當我看見城市裡的一片紅,我就會知道,那曾是我的童年、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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