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0日 星期五

大專散文第一名 我們都該駐足

 



我們都該駐足


 清華大學 陳宛琳


 


    有時候,不是因為本身就出生於某地或刻意到一個地方旅遊,可能僅僅是轉身間的一凝目,或不過是輕描淡寫略過耳邊的隻字片語,竟然就足以讓人奮不顧身地想拍去一個地方身上的塵沙,去看清楚它的臉。




    那是一個連接著山脈的鄉村,不起眼地像是廣漠中的一粒沙。




    我不出生在這裡,也許是少了鄉情在耳邊叨擾,和在地人相比,目光中的簡單,讓我看這裡也始終簡單得像一碗稀釋過的白粥,淡然無味。       




    第一次看到內門,總覺得這裡就像堆放在倉庫裡帶霉斑的稻草一樣,偏僻、匱乏。間隔得很開的低矮老房,讓原本就很寬的馬路又更顯孤寂而空蕩,靜默在門前的人們像深埋在時間都凝結的軌道一般,一切都安靜、平凡得像一陣微風掠過,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物質條件沾不上豐饒的邊,我不懂莊稼人所謂的季節更迭,只覺得路旁的田總是枯黃多過翠綠。




    倘若只是開車經過,這些都將只是倏然閃過瞳仁的風景,稍縱即逝,很快就被遺忘,從不在腦海裡留下什麼痕跡。




    直到那個蕭瑟寒冷的冬天,在一個偶然的旅途中,我看見一個消瘦的老婦獨自在門前剝豆莢,身上只有兩件單薄的衣裳。




    「天氣這麼冷,只這麼兩件薄布,如何能抵禦得了寒風?為何不加件外套呢?」我下意識地湊向前開口問她。「南部的冬天,有什麼


好怕的?我大半輩子都是這樣。」沉默片刻,老婦才簡短地回答了我,頭連抬都沒抬,有些理直氣壯的語氣讓我征了一下。




    也許等我直起身後,別過頭,冷風就會把這些對白帶離我的記憶,但不知怎地,老婦的面容始終無法從我內心淡去,那些無法細數的摺紋把那張臉重新拼湊,分不清是挾帶滄桑、不以為然還是隱約有笑靨,埋在其中的兩眸深邃,彷彿藏有太多故事。




    是曾經在泥地上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就會調皮地想把它踏得更深吧?像詩人搖著船槳想往青草更青處漫溯,不知不覺地,在這裡停留的次數變頻繁了,時間也多了。再看見那個老婦,依舊是兩件衣服一條褲子,依舊是簡單得過分,一如我對這裡的第一印象。




    我漸漸喜歡上這裡的早晨,喜歡圍繞在山巒的霧靄,在濛濛亮的天際和裊裊炊煙交融;漸漸喜歡這裡清如明鏡的流水,彷彿手一撈就會有爺爺奶奶口中滿掌的魚蝦。待在這裡的時間久了,原來的陌生也就漸漸淡了,在城市裡練就的不易開口的膜殼也漸被這裡的純真樸實感動、升溫、軟化,然後溶解。現在遇到早起忙農的人,我會揮揮手道早安了,甚至有時,我會坐在田邊,看著農夫們拿著鋤頭,敲打那屬於大地的節奏。




    務農是這裡的主業,在學會「理所當然」四個字的筆劃之前,他們早就明白這四字訣的真諦了,他們有些甚至根本不知道怎麼寫,但說實在他們也不需要知道,反正膠鞋一套,腰一彎,就是一生了。




    沿著溝渠走在田壟間,多少步伐,在這些碎石路上從輕快走到蹣跚啊!




    「伯伯,那些盤在樹上的是什麼啊?」「一種外來植物啊,真夭壽專門殺樹的。」「那土裡那個呢?」「那個啊是我種的番薯啦。很甜、煮起來很香喔!」老農夫總是回答得爽快,不假思索。他們的智慧不需要定義,是那樣淺顯而白話,比起那些讓人埋頭幾個白天黑夜生硬厚重的紙板封皮書,這裡的知識不需要文字,茫茫大化早已將它摶弄成水和空氣,自然而然就能了然於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小時候朗朗上口的擊壤歌在心中迴旋擺盪,每一個字在此時彷彿都化成灑落在田埂上的陽光,美麗而有溫度。




    有時,我會想倒回去看看他們的人生,而他們也不吝於分享,貧乏對它們而言不是缺少,只是比較簡單而已,他們甚至覺得,這樣的單純是個不易擁有的恩惠。我訝異於他們的純真,大時代的巨輪從不曾在這裡留下什麼錯綜的醜陋刮痕,世界如何轉變,政策如何拐彎抹角,綁不住這樣一個平凡的山腳,這樣一個堅強的桃花源。




    「伯伯只有你一個人住這嗎?」「只剩我跟我老婆啦,孩子攏大了,覺得待在這無聊全都到外地去了啦!他們年輕人喔,想法比較不一樣我跟不上啦哈哈哈。」老伯伯笑得爽朗,眼角旁的魚尾紋寫盡了對農事的熱愛和執著,或許他也曾經對外面的世界也有某種程度的想像和憧憬,但看看他陷在泥土中的足踝,我想他的心,也早已如他的雙腳一般深砌在這片無欲無求的阡陌之中了吧!




    「很多人都覺得躲轟炸是無法想像的苦難,想當年我們好像沒什麼在怕的,反正父母跑,我們就跟著跑。」老伯伯的雙手黑得發亮,輕啜著淡茶回憶著從前。忙裡忙外的大嬸天色還沒全暗就在準備晚飯了,「你們都這麼早吃飯啊?」「田裡忙完了就沒事了啊,不早點吃飯睡覺也不知道要做啥。」鏗鏘有力的台灣話裡摻著笑意,這是他們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是少了世俗的雜沓吧,這裡很多人都很長壽,或許在我們眼裡,他們的生活是困苦的,但看還漂浮著茶葉碎屑的茶水面上倒映著的山巒,我又覺得,他們是幸福的,一杯茶下肚後,杯底依舊殘留縈繞不去的甘甜茶香,然後一蒙上眼,就能聽見山的靈魂在歌唱。




    老夫妻的房舍簡陋,但他們笑得開懷,直誇地震颱風也從來沒漏過水或被吹破瓦,屋子後面還有個小庭院,養了二十幾隻雞和一條黑狗,白天老伯伯巡田耕種,嬸嬸則留在家中餵雞打雜。




    這裡的早晨可以聽見雞鳴,揉和在樹葉的芬芳清香裡。原來雞是作息規律的動物,當傍晚灶旁的炊煙升起,牠們就會整齊一致地排坐在長木板子上準備睡覺了,有時不聽話的雞跑出院子的圍欄,原本慵懶的黑狗會頓時變得俐落, 三兩 下就把落跑的雞趕回家。第一次看到狗追雞的畫面,大開眼界之餘,現在回想起來還會忍不住莞爾,這裡不需明目井然的規則教條,萬物自然各有各的一套。




    餐桌上,沒有烹調得精緻的大魚大肉,一盤用早上撿來的雞蛋做成的煎蛋、一盤路旁摘來的炒野菜、一盤昨天吃剩再熱的半條煎魚,簡簡單單就是一餐,但老夫妻臉上的滿足與感恩,讓眼前杯盤所盛似乎躍成了無可取代的美味佳餚。




    粗茶淡飯間交雜的談笑聲,此刻嚼在齒間的已不再是索然無味的白粥,平淡只是剛入口而已,嚼久了自會有一股溫暖的甜味在舌尖擴散。那是和著米香土香、細水長流的甜,當你虔敬地嚥下,會因殘留的餘溫而感動。





    第一次看到還連著瓜藤的絲瓜,也是在這裡。縱橫交錯的瓜架上有的開著黃花,有的才冒出個小芽頭,有的已經熟成飽滿,老伯伯允許我摘下一顆,當我將雙手輕覆在它粗糙得精緻的瓜皮上,倏地感覺自己彷彿就是大自然脈絡的一部分,和腳底下這片原本陌生的土地瞬間有了微妙的連結。拿著鐵剪切斷它的蒂頭,感覺就像剪斷小嬰兒的臍帶一般,讓我不得不被大自然華麗神聖的生命力所懾服。




    金錢、權力、地位,大城市裡沉浮、流轉的汲汲營營,在這裡宛如石頭般一文不值。老伯伯的家中沒有電視,小框框裡的光鮮亮麗,是我們才懂的語言。在他們的舞台上,不需要銅板添花、不需華服贅飾、不需旁白也不需字幕,只要給他們天地的佈景,他們就能循著大自然遞嬗的腳本,演一場屬於自己的人生。




    那是實驗室裡冰冷的試管、培養皿、再豐富健康的細胞田也譜不出的樂章。




    老伯伯的田邊有一座小荷花塘,季節一到就有滿池的荷花,高高低低,婀娜娉婷,隨風擺盪著屬於這裡的粉嫩顏色。伯伯幽默地笑說,那些荷花就像他的女兒一樣,在田邊陪伴他,讓他在耕作時不會覺得孤單。我問他會不會想去外頭看看,老伯伯依然那個會露出泛黃假牙的表情,老伯伯說,以前也不是不曾好奇,但他已習慣這裡的生活,他說,他曾經歷經失去家和失去弟弟的痛苦,現在的他,能夠安安穩穩地守著這片土地,就心滿意足了。況且這裡,是他所熟悉的一切。




    「別小看我們這裡,你們喜酒的總鋪師哪個不是來自我們內門?」老伯伯語帶驕傲地說。現在的總鋪師已經是來自各地,老伯伯一生或許沒有多少值得被誇耀的事,但他的勤奮、知足和樂觀讓我咋舌甚至讓我感到羨慕。我想告訴他,你的田、你的心都值得你拿出來說嘴,那是即便用高倍顯微鏡也找不到、學不來的一切,是值得你引以為榮的一切。但或許根本不用我開口,老伯伯早就引以為榮。




    「這裡的晚上很漂亮,有滿天星星,大家都很省啊晚上沒開什麼燈,所以攏看得很清楚啦!」這裡沒有華燈初上的的璀璨,他們浸淫在大自然賦予的浪漫裡,時不時從荷塘傳來惱人的蟾蜍叫聲,他們諦聽那天籟。




    他們愛這裡所擁有的一切。




    我呢?我愛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嗎?





     走遍大都市,也許長假過後,我就得回到屬於我的現實世界,有時我會想,或許在他們眼裡,我才是個鄉巴佬。我不懂歷史、不懂認命、不懂樂天、不懂知足,這裡什麼都沒有,卻又什麼都有,是我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永遠都學不會的一切。







     再看到那個門前剝豆的老婦,仍舊兩件粗布一條舊褲,但已不如我的第一印象。




    因為我知道那不是貧乏,只是比較簡單而已。





     曾經,這裡只是車輪疾駛而過時,小小的窗玻璃外一掠眼的輕煙,從不曾想過在這裡駐足。




    而今當我撥開她的亂髮,抹去她臉上的塵沙,赫然驚覺原來她有張晶瑩透亮的面龐,是那樣沉魚落雁,某些時候甚至讓人自慚形穢。達達的馬蹄聲偶爾也該歇息,舉杯沉醉沿途十里杏花嬌嫩欲滴的嫣紅。也許有時,我們都該停下腳步。





      有些地方,不是陌生,只是還沒認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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