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賦
台灣僅存的岡山籃籗會廟會市集,第3次的日期是在農曆9月14至15日的「岡山義民爺」祭典。岡山義民爺是紀念那一個事件,有數種說法但未有定論,本文從「台灣義民信仰」的文史角度,找尋產生岡山義民爺的最大可能事件。
筆者認為,從臺灣義民信仰的發展與岡山地區民變事件的發生日期來推論,在壽天宮中附祀的義民爺應是為紀念在1838年農曆9月,發生在本地區的「張貢民變」期間,為保衛阿公店街而犠牲的義民。
本文先簡述台灣義民信仰的發展,然後再以田野調查證明,臺灣各地義民信仰祭典日期皆不相同,但皆為「事件在此地發生之日期」,由岡山義民爺祭典日期來倒推,佐以史料證明,在眾多岡山地區發生或被波及的民變事件中,只有「張貢民變」發生在農曆九月。本文的月份皆為「農曆」,不再註明。
「義民」與其信仰的發展
台灣清治時期才出現的「義民」族群,是由於政府對台灣軍事控制力薄弱而出現的民間自衛武力。在民變發生時,為了補充政府兵力不足的問題,各商業聚落為保護身家性命財產安全,以政府補助或自籌的經費,雇用民兵保衛庄頭,防止土匪的入侵或攻擊,這些庄頭保鑣。
「值變亂之時,民之從官殺賊者,名曰『義民』;有義民首以領之。義民每月餉費……由官籌給,並畀火槍、戰器、棚帳等物,隨大軍而剿賊。歷屆變亂,多得其力。亦有地方紳富自己招募義勇從大軍以殺賊,不費公帑,僅官給旗號戳諭者。」[1]
清治台灣後,漢人逐漸移入,漢人移民以男性單身漢「羅漢腳」為主,部份來台發展不好的人,成為社會邊緣人或游民,做乞丐或搶匪的無本生意。清政府為了同時解決兵力不足及羅漢腳變成游民的問題,鼓勵由各聚落富人出錢聘請羅漢腳為庄頭保全,平時晚間顧庄頭防夜盜,民變時幫忙打土匪,又可以防止他們變成土匪。
1838年起擔任台灣兵備道(最高軍政官員)的姚瑩就描述過,聘僱游民一舉數得的好處:「鄉勇宜募。台灣游民日眾,平時剽悍;及小有蠢動,則不待賊招而自赴。否則,各成一隊,乘機焚掠,府、縣城廂內外尤多;蓋城市繁眾,為姦民聚集所也。向來辦此郡兵事者,每遇有警,則道、府、廳、縣各有出貲廣募鄉勇;名為備用守城、擊賊,實則陰收此輩養之,免其作賊耳。」[2]
台灣義民族群的最初記載,始於1721年的朱一貴事件,朱一貴的變民在5月攻下台南府城,台灣的政府軍隊被完全消滅,軍隊直到6月中旬才重新抵臺。在政府兵力真空時期,支持清政府的義民發揮了巨大的功能,事後六堆地區成立「忠義亭」,功能類似戰時的軍事指揮所,[3]「忠義亭,在港西里西勢莊。康熙六十年,總督覺羅滿保為粵莊義民建。凡有公事,會議斯亭。」[4]
與義民信仰相關廟宇的出現,是在林爽文事件結束後,由於乾隆皇帝在事件為感謝義民組織,發送廣東籍(客家族群)義民「褒忠」與福建籍(閩南族群)義民「旌義」匾額,台灣聚落開始出現義民的奉祀祭拜。「事平之後,勛勞卓著,由統兵大帥奏請格外從優議敘。其蹈義而死者,則奏立旌義祠,歲春秋致祭焉。」[5]
義民祭拜日期即為「當地發生事件日期」
臺灣目前的義民信仰大致可分成「褒忠(客家語)」與「旌義(福佬語)」二個系統,「褒忠系統」的龍頭是新竹縣新埔鎮褒忠義民廟,有許多分香至臺灣各地的新義民廟;「旌義系統」的義民廟則散居臺灣中南部,各自運作,他們的祭祀神名稱、紀念事件、祭祀日期,與祭祀方式,皆未一致。
新竹縣新埔鎮褒忠義民廟其分香之廟,他們主要的祭典為義民節「中元聯庄祭典」,時間為農曆7月18日下午至7月20日,祭祀紀念在1786年林爽文事件中犠牲的義民。
由於「旌義系統」未有統一龍頭,故各有各的祭祀方式與時間,名稱、神明形態也都各自不同。以下列出三個資料完整的義民廟來了解。
雲林北港「義民廟」紀念林爽文事件在乾隆52年(1787)農曆5月30日,賊兵設計夜襲北港,賊兵一入營區,大肆砍殺,有108位義軍全部罹難。次年乾隆皇帝御賜「旌義」匾額,並改諸羅為「嘉義」以資褒揚,地方士紳出資建亭,名為「旌義亭」。1862年戴潮春事件時,北港義民軍及政府清軍,同力擊退戴潮春同黨。這次義民軍死難有蔡水等36名,同時葬在「旌義亭」兩旁,於是將「旌義亭」擴大為「義民廟」。現在於每年農暦5月30日(或29)舉行「義民公普」紀念殉難義士。[7]
跨高屏溪兩岸的「義勇公」由「六庄十二村」輪流祭祀,時間是每年農曆10月初一及初二,紀念在林爽文事件期間,六庄的「義民首」許廷耀在1787年農曆10月初一深夜,帶領義民保衛六庄而中計犠牲的英勇事蹟。現在六庄每隔六年舉辦較大型的祭祀,期間的每五年則是各庄頭自辦。[8]在《鳳山縣采訪冊》【庚部】列傳有詳細記載。[9]
高雄內門紫竹寺在正殿右方附設「義民祠」神房,供奉書寫劉明元等51位內門鄉先民的「義民神祇」神主牌,紀念1831年(道光12)張丙之亂在農曆12月期間發生在內門的動亂。當年張丙在嘉義起事,鳳山縣許成趁機作亂,10月13日在觀音山響應張丙,紮營於今燕巢角宿,10月14攻打阿公店被千總許日高擊退,月底攻打鳳山縣署也遭擊退,12月初攻打內門,在8日被官軍逮捕後斬首。在12月初的亂事中,內門有多位庄民犠牲,在地的監生游思賢倡議在紫竹寺內立祠奉祀他們,紫竹寺於每年農曆12月2日舉辦祭典。[10]
從前述各例可知,各地的義民廟或祭祀日期,都是紀念在某次當地重大民變的日子。此一法則源於義民廟的成立性質,義民廟基本上包含了死難者骨骸的墓塚以及祭拜他們的宗教建築,含有臺灣民間「有應公」信仰的脈胳。成立義民廟不止解決了各個民變死難義民的祭祀問題,也解決了部份無法放入國家昭忠祠義民的問題。清代臺灣官府成立昭忠祠祭祀陣亡官兵,民間建立義民廟祭祀陣亡的平民義民,兩者相互配合。[11]
在「岡山」、「阿公店」周邊發生的民變
臺灣在荷蘭鄭成功時代,是海盜商業集團的基地,在成為清國領土後,成為與中國大陸地區一樣的盜匪世界,而臺灣由於還有羅漢腳的社會關題,使得臺灣經常發生民變,「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
在每年九月十五日辦理祭典的岡山義民爺信仰,絕不是橫空出世,我們只要找出發生在岡山周邊的民變,然後再找到在九月發生的民變,大概就可以得到答案。清代最接近岡山又最常被記錄發生民變的地區,就是「岡山(地區)」,也就是現在的「大小崗山地區」,只要此區有亂事,阿公店街也幾無例外會被波及。
清代的大崗山地區,是「暴動多發地」,清治時期第一次的民變,1684蔡機功民變,起事地點就在小崗山,民變發生在10月19日,據說聚集2000餘人,至11月初1日,由興化總兵吳英平率官兵與「土番」(平埔原住民)平定。[12]
只要大崗山地區不平靜,阿公店街就會組織義民防堵變民流竄。1862年4月起事於台中的戴潮春民變,戴潮春派鳳山人劉來成到南部作亂,在大崗山地區「招集岡山賊黨,謀作亂」,臺灣兵備巡道洪毓琛就派官員「設局於阿公店,團練清莊」。[13]
「岡山」發生及被捲入的民變記錄大致有以下事件,1721年朱一貴事件在大崗山發動起事於4月,1732年吳福生事件起事於3月底,1768年黃教事件起事於10月,1782年11月發生陳虎事件,1831年張丙事件鳳山許成趁機附和,10月14攻打阿公店被擊退,1838年9月大崗山地區的張貢糾眾謀反,1855年王辦在10月起事。[14]
由以上的整理可知,岡山地區只有1838年的「張貢事件」在9月期間發生,應就是岡山開始祭拜義民爺的起點。
岡山義民爺紀念在「張貢民變」犠牲的義民
張貢民變事件是「結合偷竊、尋仇、搶掠、抗官」之事件,[15]此事詳細記載於姚瑩《東溟奏稿》的〈審辦南北雨路謀逆結會匪徒奏〉一文中。
從不知名的外地來寄住在大崗山下的張貢,平日遊手好閒結交匪類,專作無本生意。在1838年3月時,他與同伴偷竊莊景的牛隻變賣金錢花費,這次踢到鐵板,莊景除了報官處理,也請同庄的族人跟蹤並試圖抓捕張貢。張貢被逼急後開始謀反,組成了由2位「大哥」領導的10個「旗首」,分成23個「旗腳」,總計召集了64人。
他們在9月10日集合在「山窩岫」(依台語發音推論,應是今田寮區南安里的soaⁿ-hô-siū「山河壽」),張貢等人於11日前往岡山汛房(今阿蓮區崗山里陂仔尾與營盤)試圖搶奪武器但未成功,然後到瓦廓庄(應在今阿蓮區復安里瓦窰仔附近)等附近地區,勒索食物、搶劫民家,並殺害莊景的族人,計畫在17日起事。地方政府得到訊息後,鳳山縣知縣曹謹與南路營參將余躍龍等官員,即帶200位士兵與100名鄉,勇於13日出發前往捉拿,到達張貢的群眾集合地點,烏合之眾馬上四處逃散。張貢與其黨羽在10月底全被捉獲,此民變就此結案。[16]
史料記載張貢這群匪徒在9月11日後奪取武器與糧食的行動,13日官兵集合前往攻擊山窩岫賊窩,10月底全被捉捕,但很可惜未記錄9月14日到10月底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由岡山義民爺祭典是在9月15日舉辦來判斷,在當年9月15日的晚上,應曾經發生過一群匪徒在夜間進攻阿公店街的動亂,而此時所聘請的義民,必然發揮極大的作用,保護了阿公店街,也有數位因而壯烈犧牲。這些夜晚所發生的事,以及進攻阿公店的路線,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在日治1898年9月,匪徒襲擊阿公店街的事件,[17]筆者認為這種行動的故事與路線,必在高屏地區的土匪土豪間經驗傳承。
在張貢的黨羽被逮捕,事件告一段落後,阿公店街的某位人士到內門時,看到內門紫竹寺在1831年後增設義民祠,回阿公店後與地方領袖討論,於是在庄內主廟壽天宮的右側廂房,留一個位置祭拜民變事件中犧牲的義民,而由於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就以雕刻一位身著滿洲官服的神像作為祭拜對象,稱呼為「阿公店義民爺」。
在大社翠屏里翠屏路177號之1,有間由有應公升級的「義民公廟」,義民公的祭典日期為9月16日,按照其廟宇記事內容推論,筆者認為應是同屬張貢民變的犧牲者,在9月15日前後受傷,逃到大社附近死於溪畔,被民眾撿起成為「有應公」小祠。[18]
為何岡山義民爺的史事會失傳?
岡山義民爺的故事為何沒有像內門一樣明確史事紀錄留下甚至失傳?筆者推論,可能是因為事件不大而且傷亡太少,未有官員陣亡,且傷亡者可能只有幾位義民,而且這些羅漢腳約雇人員可能是沒有姓只有綽號或小名的下層民眾。阿公店街如果只受到這樣小型的傷害,是無法比照像目前還存在的義民廟一樣,可以自行刻碑或得官府令牌或神主牌。
久而久之,因為沒有留下戲劇性的故事,阿公店街的頭人逐漸忘了史事,只留下每年9月15日大家一起大拜拜與大吃大喝,感謝義民爺保護阿公店街的祭典。但後來政府換成日本又換成國民黨,日本是在神社拜「日本精神(武士道)」,國民黨是在忠烈祠拜「國民革命軍」,這兩個新政府都有自己的武神要拜,滿清時代的義民爺事蹟,就越來越模糊而失傳了。
至於為何能將傷亡降到如此低,阿公店街的商家是否與長期據領大崗山的山賊有什麼默契,這是另外一個議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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