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賦
1947年二二八事件,岡山是高雄縣最嚴重衝突的地區,依照官方史料,如同有機場的虎尾與嘉義一樣,岡山人當時試圖接收有軍事功能的岡山機場,而且向外輸出武力,還有人到高雄市支援抗爭。岡山人會如此激烈抗爭,背後形成的原因為何?
筆者整理1945年底到1947年初的《民報》發現,此時期的岡山就像台灣各地一樣,亂象層出不窮,民眾對政府的忍耐已到了極限。日本半世紀的經營,已將岡山建設成「現代化」的社會,但新來自中國的政府及軍隊卻仍停留在前近代行為模式,還在學習適應的政府官員,加上素質不佳的軍隊,造成當時岡山社會的快速退化,許多日治初期即已消失的舊時代亂象又再出現,有如只是換了一個更差的殖民政府,[1]使岡山人心惶惶,在二二八事件期間反應激烈,也造成了後來的悲劇。
岡山的接收過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後,台灣人靜待新政府的到來,一切政府的運作維持原狀。10月25日在台北公會堂,依照同盟國軍隊最高統帥麥克阿瑟元帥發布的〈一般命令第一號〉規定,作為盟軍中國戰區蔣介石特級上將的代表,陳儀代表接受在台日軍的投降,軍事接收臺灣,之後國民黨的政治與軍隊逐步接收台灣各地。
在國民黨軍抵達岡山前,岡山的街役場(即現在的區公所)在11月15日,經由選舉選出街庄長,由台灣人擔任主管[2]。教育方面,12月1日,大岡山地區完成了各校校長的任命工作,全部改由日治時期曾擔任老師的台灣人擔任。[3] 警察的部份在12月上旬完成交接。[4]
12月7日,國民黨軍隊由席痕炫營長帶領,進入岡山軍營,報紙寫說,「是日火車站前,郡民□數整列歡迎,頗有一場熱鬧。」[5]據當時在中街歡迎現場的耆老表示,岡山人的反應和在基隆碼頭初迎國民黨軍的台灣人一樣,對於這批衣衫不整、打綁腿、背著鍋子爐子的士兵,嘖嘖稱奇,因為從沒看過這種破爛的軍隊!
米價高漲米荒嚴重
日本發起太平洋戰爭後,國家所有資源實施配給制度,大家都過著拮拘的生活,原本想說戰後可以恢復正常,沒想到民生物資最重要的米飯,發生價格高漲,甚至有錢也買不到米的問題。
1945年12月24日的《民報》,同時報導了岡山米荒問題,與破獲盜取公物案。[6]報導指出,郡役所雖有開會討論米糧問題,但「成績未可樂觀」,近半個月沒有政府的配給就算了,還無處可買,市面上米價高漲,恐怕會出現挨餓的現象。[7]12月31日上午,在共樂館(後來的岡山戲院)召開街民大會討論米糧問題。[8]同年3月8日報導,當時的商工銀行(現在的第一銀行)出借一百萬給區署,以協助解決糧荒問題。[9]
貧民生活困苦,失業者走上惡路
日治後期岡山街的公辦「社會事業」,有「窮民救助、公設小賣市場、魚市場、家畜市場、果實卸市場、公會當、圖書館」等等,對貧民的救助是排在第一位。[10]當時多是以辦音樂會及戲劇表演來賣票募款,戰後初期也是以同樣方式進行。
由於「自光復以來各種的物資日趨高漲」,為了幫助家庭,許多就學的學生被迫休學,四處叫賣賺點小錢補貼家境,當時擔任岡山國小的劉添喜校長(劉光雄醫師父親)在1946年6月1日在岡山戲院舉辦音樂會,以募款救濟貧困學童。[11] 10月,空軍岡山分隊提供食品給岡山區署,以救濟貧民。[12]
1947年初1月9日起連4天,岡山區署辦理「貧民救濟遊藝大會」,由岡山鎮「堯(繞)樑音京調」的同仁及區署範圍的學校員生在岡山戲院演出京劇。當時出演的都是地方的頭人,包含區長洪石笋、省參議員吳瑞泰,高昌、黃東洋、史樹等醫師,記者張進福、王烱耀,企業家歐下、余耀波、戴良慶、楊陀、韓清海等人。[13]
在海南島的台籍日本兵是太平洋戰爭最可憐尷尬的一群,戰前的國籍是佔據海南島的日本,戰後變成戰勝國「中國」,但台灣兵的遭遇比日本兵還慘,日本派軍艦來載走了日本兵,他們這些台灣人卻因為船資被中國軍官A走了,被迫在島上等了一年多,餓死病死了許多人後,在自力募資與台灣親族的協助下,才得以坐船回台。
公學校畢業後就在仁武庄役場上班的筆者親戚六叔公蔡新興,戰爭一開始就光榮的去海南島當兵,薪水比鄉長還高,戰爭結束後完全失去音訊,親族皆認為他已戰死。沒想到一年後的某天,祖母在顧店時,一位衣衫襤褸的人走進店裡,祖母以為是乞丐原想給錢打發,沒想到他說自己是六叔公。後來他回到鄉公所上班做到退休,但一直戒不掉在海南島染上的賭癮。
在1947年一月,新聞報導破獲了一個在台南與大岡山地區偷電纜線,由十多人組成的盜賊集團,都是因為海南島返台後,失職無處謀生的台籍日兵。[14]
已消失的霍亂天花死灰復燃
賴進祥2015年出版的《傳染病與228》指出,由於當時的執政者失能,讓各種在日治時期原本已經絕跡的疫情死灰復燃,局面失控導致傳染病大流行。[15]
1946年五月有數則與流行病有關的新聞報導,報導指出岡山區的霍亂自湖內、茄萣等區逐潮蔓延至路竹區,13日〈岡山區霍亂發生二八名已死八名〉,16日〈岡山霍亂蔓延真性一八名死亡一九名〉,為防陼霍亂蔓延,新聞報導自5月7日起,頂茄苳、圍子內、新園等地的國民學校停課二星期。[16]
1947年一月報導高雄縣開始流行天花的現象,從1946年12月始於美濃鎮,後來到了這年一月15日,岡山區有12人得到天花。2月11日報導,岡山區計有27人得天花,死亡4人。[17]
另外在岡山區的湖內與彌陀,則爆發豬瘟,斃死了七千八百餘頭。[18]
「中國式」官場文化,怪案奇案頻傳
戰後台灣社會出現新的詐騙手法,司法單位竟也有不依法治精神奇怪的作為「配合」,造成民眾更加的無所適從,詐騙份子利用那個時代台灣人的單純,欺騙地方人士,讓橋頭與岡山有名望的醫師捲入是非,令岡山人對中國來的新文化嘆為觀止。岡山地區還出現很多盜竊公家財產的案件,[19]據說還有軍人故意把鹽丟入飛機油箱,造成引擎生銹成為廢鐵,然後報告生銹無法飛行然後變賣。
在橋頭有位自稱是「藍衣社」(國民黨的暗殺集團)成員的福州人林則民,經朋友介紹給沈祈彰醫師,沈醫師原來引以為傲,但此人後來在他家中住,無所事事白吃白住又花天酒地實在太久,被沈醫師識破並檢舉到岡山派出所,岡山警方偵訊後將騙子送到高雄地方法院,卻被檢察官馬上釋放。沒想到這位騙子竟還拿著無罪傳票回到岡山地區,向之前檢舉他的人興師問罪恐嚇威脅,騙子還到岡山警局要求逮捕沈醫師等人。此事鬧到高雄市警察局長和首席檢查官到岡山區署調查,當時區署人山人海,只好派代表與官員對談,直到把事情始末詳細了解,才解決此爭端,但也不知這位林則民後來是如何處置。[20]
岡山台上里王阿華(女,17歲)的父親等4位家人,因為在1946年3月犯案,[21]被判6年不等的刑期,聽聞此事的洪木龍與呂順意,在王阿華的母舅陳丁財醫師與雄中學生蘇金生的陪同下拜訪,[22]誆稱他們是高雄檢察處檢察官,可以讓父兄出獄,但需對地方法院判官「贈款」。王阿華認為,「來台官吏都是這樣」,故給了洪木龍兩次錢,共台幣22800元。單純的王阿華等數日沒有父兄出獄的訊息,於是跑去高雄市拜訪檢查官,檢查官立即動員憲兵隊逮捕四人。[23]後來這件「聳動岡山方面民眾耳目」的偽檢察官案,在8月17日宣判,呂順意與洪木龍判拘役十個月,陳丁財醫師與蘇金生無罪。[24]據說陳丁財醫師被拘役在牢中時,每天都只有韮菜煮湯可吃,所以後來都不敢吃韮菜。
連17歲的女性都對來台官員的「揩油風氣」習以為常,可見當時岡山人對於這個新政府的「觀感」。
中國的官場文化與官員的無能讓岡山人不敢領教,結果岡山郵局要換外省主管,讓郵局員工相當懼怕無法接受。原本,岡山郵局在戰後即由已工作18年,最有經驗的台籍最資深長官王壽立擔任局長,70多名員工得知總局將派外省人擔任岡山郵局局長,並且還要帶四、五名人員到來,岡山郵局員工領教過其他行政單位的「外省人」的能力,憤慨本部的錯誤作法,集會展開挽留王壽立局長,向郵政管理局強力陳情。[25]
岡山這個重大的軍事基地在1945年底改由國民黨軍隊進駐後,素質不佳的軍人成為社會的亂源,和台灣各地一樣,發生嚴重的搶劫殺害平民事件,岡山人心惶惶,不再像日治時期一樣能夜不閉戶。日本自1873年就實施現代國家的徵兵制,加上武士道的傳統,軍人素質相當高,所以可以想像在國民黨軍隊剛到臺灣的時候,臺灣人是有多麼的訝異與痛苦。
臺灣由漢人移民帶來的土匪現象,在日治7年後的1902年,即已被政府完全解決;[26]蔣介石在中國大陸時期,中國還是個土匪現象嚴重的世界,他的軍隊和當時各地軍閥一樣,為了鞏固地盤會「招撫土匪為兵」。[27]中國本土則是要直到1952年,中國共產黨統治的第3年,才大致肅清,這個肅清也將蔣介石的殘餘勢力完全消滅。[28]
國民黨軍在進駐岡山後,於12月16日在武德殿設宴招待地方頭人,地方人士如同日治時期一樣,組織了「軍民合作社」,軍隊也提供食物救濟貧民,但是部份素質不佳軍人的惡劣行為,造成岡山民眾巨大的恐慌,沒想到同樣是軍人,日本時代與國民黨時代素質竟有天壤之別。
1945年11月底,提早先到岡山的先遣部隊士兵,到日治時代就很有名的「醉鄉樓」享受,不爽不能白吃白喝的軍人在中庭開槍亂射殺死人,嚇得所有酒樓「關門大吉」。[29]
1946年7月23日深夜的「穿軍服暴漢殺人慘案」,岡山人自此人心惶惶,入夜戰戰競競。當時在仁壽橋西側橋頭,劉厝人劉林在此開設米店,新聞報導,深夜10時三位穿軍服的人入店表示要買糖,因劉林不在且又已夜深,妻女表示不賣。4個小時後,三人持手槍侵入米店,槍殺劉林,其子劉萬得亦身中數槍重傷,殺人兇手逃逸無蹤。[30]岡山鎮當局為此召開臨時鎮民代表大會,警局表示,接到急報即派刑事到場,但因兇手穿軍服,故再請憲兵檢察單位負責。這個臨時會後來作出一些不痛不養的決議,後來也抓不到兇手,不了了之。[31]
逃兵在街道出沒,也是嚴重治安問題。同年9月22日晚上,巡邏警察在岡山國小前抓到一位偷腳踏車怪漢,這位怪漢自稱是鳳山的士兵,警察請他到派出所要留置處理時,卻拿出一枚手榴彈作勢投擲並逃跑,警察直到第2天凌晨4時才抓回來,這位逃兵供稱他名字是「凌勝南(外省人)」。[32]這種逃兵攜帶武器的犯罪行為,在當時的高雄地區經常發生,有人用手榴彈恐嚇店家勒索金錢,也有逃兵用手榴彈威脅妓女白嫖,偷竊財物。[33]
補遺:1947年3月4日到6日的岡山
依奉監察院命抵台視察之「閩台監察使」楊亮功的報告,高雄縣岡山在3月4日有「暴民」包圍岡山警察所,奪走步槍20餘枝,然後「繼復進攻該處要塞駐軍,經痛擊始退去」,[35]文中的「要塞」就是現在的空軍基地岡山飛行場。當時空軍基地的入口,是在今天通校路與協和路口。
依當時在岡山基地擔任警衛的楊尚強記載,在3月4日上午,有數百名岡山群眾聚集到空軍基地門口,要求空軍基地內的官兵繳械。岡山民眾與空軍基地的官兵在門口一直僵持至下午四點,基地官兵以「未有上級命令不能繳械」為理由,堅拒繳械,民眾又手無寸鐵可對付(雖有搶去槍械,但無子彈可用),僵持到傍晚,因而作罷。[36]
與楊亮功共同書寫調查報告的監察委員何漢文,後來投共,於1981年發表〈臺灣二二八起義見聞紀略〉,文中記載當時岡山的「起義軍」佔領了岡山區署。[37]所以,在3月4日至6日之間,岡山除了軍事基地以外的地區,是由反國民黨政府的勢力控制。
另外還有記載,部份來自岡山的原台籍日軍到高雄支援,成為攻打警察局與憲兵隊等單位的主力軍之一,[38]也曾有人企圖聯絡鼓勵左營海軍的台籍士兵響應,故使得岡山人事後成為高雄縣區域遭到最嚴厲對付的區域。[39]在1947年4月的資料〈高雄縣二二八事變就捕奸匪暴徒一覽表〉中,余仁德的「犯罪事實」是「策動青年暴動參加攻打高雄市壽山」,蕭朝金與劉登基是「毆打國軍主張攻打飛機場」。[40]
[22] 陳丁財醫師(1913-2001),留學日本,戰後回台行醫,在開元街104號開設「陳產婦人科」。蘇金生是岡山新莊人,雄中學生,二二八事件時從岡山帶了十幾支38步槍給雄中自衛隊,並名列〈台灣省二二八事變現在逍遙法外份子名冊〉。
[29] 楊春鳳、劉天賦,〈繁華破壞一瞬間〉《高縣文獻第24期岡山采風》(高雄縣鳳山市:高縣府,2005),頁192;〈被拘者必來拘人到底誰是罪人?岡山鎮大演怪劇〉,《民報》,1947年4月28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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