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訪海岸鄉鎮
空中大學林彥佑
一不留神,海岸線那幾個鄉鎮竟串接在我行程規劃的勢力範圍內。中學時,我太喜歡在一個大城市行吟遊走,恣意地在街廓裡尋找某個驚喜,彷若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裡,意外出現一種難以形容的目標物一樣。
這次會刻意馳騁在梓官、彌陀與永安,是因為縣市合併的關係,久違的地方竟然戴上了神聖的光環,和市區裡的三民區、左營區相互抗衡,著實擁有不可小覷的勢力。
於此,我逐漸唾棄了喧囂的城市,收拾往常的旅程,關心起同屬高雄市,卻相對弱勢的海岸鄉鎮。
南台灣,在冬季的氛圍裡,不甚凜冽,儘管低溫,仍舊帶點涼爽的氣息; 不需刻意圍巾與手套,在高雄,籠罩在冬陽裡,帶點一絲絲的暖意。這是南部特有的天氣型態,總叫北部的朋友羨慕不己。
我在前鎮出發,終點站,永安。
騎車離開了左營之後,便像進入了鄉城,視覺逐漸空曠凋零,人車顯得稀少,密度的分佈不像城市的概念,我還一度在高雄大學一帶盤旋、猶疑,究竟這裡是楠梓還是橋頭?當地人只告訴我:「這裡不是楠梓,橋頭再過去,你要到的蚵仔寮要過那個新蓋的大橋…」,我在心裡納悶著:「喔?所以高雄大學是三不管地帶?」
一位年輕的男子,在蚵仔寮大橋等待紅綠燈,我再度確認了方向; 他年輕黝黑,面龐佈滿日晒刮痕的容貌,十足是在地的庄腳囝仔; 他操著海口音,頗土氣地喧嚷:「這條大橋一直衝到底就是了…」,空氣裡加深了蚵仔寮這個地名所醞釀出來的鄉土味。
我的旅程,如昇起的朝陽,露出曙光,正式啟程。
蚵仔寮,以前產蚵仔,現在改抓烏魚了。一位緊緊包住面龐的阿嬤說,「以前這裡攏產蚵仔,海邊擱有蚵棚,過幾天蚵殼就有蚵仔了,不過,因為蚵仔價值嘸高,又比不過台南、雲嘉沿海的手工,所以剩不到幾戶在收成; 現在改換烏魚,尤其這個季節,溫度一低,『烏金』會一整群南下…」阿嬤越說,臉上的笑容綻放地越燦爛,咧嘴露出了吃檳榔的紅漬牙齒,還有一些假牙,在冬日的照射下,閃耀著一種幸福。
阿嬤繼續說著,「烏魚全身攏總是寶,尤其是烏魚子,一斤的烏魚子,價錢差不多是蚵仔的五十倍,今嘛攏改抓烏魚了啦…。」阿嬤帶我走入一條秘境,更多的漁民正在切烏魚的腹,取卵,又剪又割,又洗又擦,那是他製作「烏魚子」的地方,壓扁鹽漬過後的烏魚子,橘紅色的,如心形的紅龜模型; 我知道那是父親口中,喜宴裡的「高級品」; 阿嬤說,只要到了過年,大家就來這裡批貨,一整年的生意都靠這個…。
一個不起眼的小漁村,有著驚人的產值,那是鄉間的生命力呀!我想起,我曾在五六月造訪東港黑鮪魚拍賣市場,偌大的黑鮪魚,橫躺在地板上,外層裹著碎冰,地上滿是融化後的冰水,摻和著屍血,殘忍卻興起大眾圍觀,血腥卻令人佇足留連; 牠們如神聖的祭品,被成排地羅列在市場上,任生意人喊價、出售,這個時候,便是東港漁村最驕傲、最繁忙的時候; 又像我居住的前鎮一樣,那不起眼又瀰漫魚腥味的前鎮漁港,竟然是東南亞最大的魚貨量出入港,也高居全世界漁港排名的前幾位。
我對自己提了一個簡單的批判,我們常認為鄉間的市井小民,是窮困的,這句話只對一半,在天時地利人和之際,在他們的背後,其實猶如「烏金」般地身價高漲。
我向阿嬤告別後,便往彌陀出發。或許是這一帶都靠海的關係,又值正午時分,冬日的陽光氤氳著氣息,足以令人燠熱難耐。不過,我倒喜歡在陽光下奔馳,像陽光男孩一樣,在體內流淌著熱情、澎湃的血脈。
下一站,南寮漁港。曾經一躍台灣十大魅力漁港,讓旅人,如我,也與有榮焉地陶醉在如畫如詩的意境裡。幾位漁民,撐著小舟,在港口內如洄游魚類般地迴旋,尋找熟悉的捕魚地點; 在言談間得知,他是漁會的一位職員,父親是漁民,有空便和父親一同出海; 我進一步得知,彌陀除了虱目魚頗具盛名外,早期曾是製作草蓆和斗笠的地方; 在他的指示下,便前往南安一帶搜索鄉土的記憶。
原來,從現在的彌陀國小到彌陀國中,曾是草蓆的風光街區,如今只剩一戶在彌陀的大佛入口意象對面生產; 更打動我的,其實是象徵農漁民歷經日晒雨淋的斗笠。
一番按圖索驥和詢問,繼而,我在蜿蜒的巷子裡,彳亍而行,如尋寶般地走訪,兩旁的野狗因陌生人的驚動而狂吠不已,慵懶的貓咪在冬日裡振奮地凝視我這位不速之客。一位老婦人說,那位做斗笠的老先生已住近安養中心,只剩下老太太在做斗笠。我的熱血,如湧泉般沸騰,似乎在迷茫的時光長廊中,覓得一絲的希望。
一位老太太正倚坐在家門口,在陽光穿透雲層之後,那灑得金珠漫天散落的屋角,她,顯得如此地樸,實。得知她是 孫老 太太--彌陀一帶「斗笠達人」的牽手,正在編織斗笠,那一雙看似粗糙卻纖細的手,在竹葉與竹片間穿梭、縫合,縫合、穿梭。
她熟稔地拿出所有的工具,先將已完成的斗笠模具固定在她端坐的藤椅前,將每一片刷洗、曝晒過後的竹葉,依序地插在模具的外緣,如印第安人的頭飾; 接著,她順勢彎下所有的竹葉,貼平在斗笠的中央,沾上水分,套上竹籜(一種刨下竹子之後的硬殼,由於蜷曲呈圓弧,恰好可以套在斗笠的圓錐頂端,使竹葉牢固),並在幾個重要的地方縫上線頭; 這還不算完工,她拾起初步做成的斗笠,在一個固定模型上,讓斗笠旋轉; 老太太說,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確認每個地方的重量是不是差不多,竹葉會不會因風而吹皺或翻掀。
孫老太太感嘆著,這些手工只剩下這一戶仍在堅持,現在市面大多的斗笠,都已由大陸進口; 年輕人沒有人願意再接手這種薄利費時又不夠時髦前衛的老產物了。純樸的孫老太太,踏實地堅持著夕陽產業,為傳統文物,悄然地在家鄉默默請命。她用不捨的語氣,訴說著傳統的悲情,也用斑駁的雙手,縫製著時代的見證; 我好奇地端詳著,把玩著,一頂頂的斗笠,我像在撫弄時光與歲月,每一圈的輪轉,就像老屋旁枯幹上一圈圈的年輪,更像刻劃在孫老太太臉上深淺不一的皺痕。
我向孫老太太買了一頂斗笠,她像慈母般地說:「憨囝仔,送你啦…」
日頭持續加溫,在午后點燃紅色警戒。我隨興 戴起老 太太送我的斗笠,在彌陀街上,緩步,呼吸。
小憩初醒,持續生命的旅程,向漯底山駛進。
令人倍覺輕鬆的鄉間小路,持續迤邐蔓延,幾間紅瓦厝座落村莊,一旁是漯底山綿延開來的低矮樹林,視覺很重,心靈很輕。
依著告示牌的導覽前行,首站,我便震懾於泥漿噴口; 小小如鍋的渾圓型式,在泥漿經年累月的噴發下,逐具模型,一如陶塑品的初坏,灰色裡帶點光鮮的色澤,污濁中略見澄澈綿密的質感; 每隔幾秒鐘,便自「鍋底」冒出小巧精緻的泥漿泡泡,如燒開的滾水,衝破原有的安靜水面。
漯底山的泥漿噴口,就是如此地有趣,它讓寧靜的彌陀,有了蜂湧而至的人潮; 更令人嘆為觀止的,其實是如燕巢月世界般寸草不生的陡峭稜脈,尖銳如刀割,鋒利如血刃,在清幽的自然園區中,鋪展開來。在我孑然一身地走訪時,想像著,我如置身在驚悚片的拍攝現場,令人不寒而慄。
順著這條「月世界步道」,便可輕而易舉地伸手觸摸這稜稜角角,這種屬於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精密造景。步道一端通往園內道路,一端通往更多的碉堡、砲台、營舍…。漯底山曾是軍方管制要塞,與岡山空軍基地連成一片,所以這一帶無法建築高樓,放眼望去,盡是矮房與田地,而更多具有軍事色彩與不為人知的傳說,就如魍魎的故事,渲染、流傳。我不經意地,在漯底山旁的納骨塔前,打了冷顫。
可,我還是喜歡。喜歡這樣的悠遊,沒有負擔地浸淫在一個神秘感與震撼性共構的地方。
暮色逐漸染紅了天際,絢爛的雲霞在西海岸,揮灑了夕陽的溫柔。我橫越了阿公店溪,思緒便跟著時空更迭了場景。這裡是永安。
如果說,彌陀的靜謐是午夜十二點,我以為,永安應該是半夜三點吧!如沈睡的嬰兒,安穩地,酣然地,不省人事。
寂靜的永安,小而美,隱身在省道的臂彎裡。從網路上得知,這裡是石斑魚和紅樹林的故鄉; 我更得知,在永安有一位婦女,每當傍晚,便會推著豆花攤子,從彌陀鹽田一路推車而來,我在永安黃家古厝前巧遇他,我更相信,這種巧遇的機緣,與婦人跋涉的辛勞,是值得我向她招呼,品嚐解纏一下。忘記誰說的了:「在旅途中,能在異鄉吃到熟悉的滋味,是一種幸福…」,我啜飲著這包用吸管吮吸的豆花,隱約感受到這是孩提時代,鄉間、攤販、嬰兒車、玩具的兒時代名詞。
我擱下車子,踅進村裡的巷弄,巷弄裡盡是繁華落盡後的滄桑; 在剝落的磚牆裡曲折繞行,便自然地循著海風漫步到永安漁港。
這是一個極其傳統的漁港,竹筏與小船佔了多數,它們靜靜地依偎在漁港裡,彷彿在新時代裡,不再有它們的存在。
我在沙灘上,拓印著足跡,海風在耳邊嘀咕,似乎在吟唱著黃昏的頌歌-永安的西海岸,在夕陽時分,浪漫動人。
一位老伯伯,拎著背袋,向著餘暉緩步走去,與我擦身而過; 隨後便卸下行囊,瞥了我一眼,也卸下了對我的心房。一隻小黑狗,一位小男孩,尾隨而至。
老伯伯左方置了一個小冰桶,是冰放魚餌和新鮮魚貨的,右方是大袋小袋,宛如所有的家當。我拾起相機,捕捉「老人與海」的鏡頭,老伯伯若有所思地望著大海。一幅場景在永安,美麗的畫面。
老伯伯說,海是他的故鄉,小時候家裡從事鹽業,海岸上方一帶全是村民的鹽田; 老伯伯伸手指向遠方,這一片滄海與桑田,曾是他們最風光的資產; 如今,鹽田早已「廢耕」,土地沒了,希望落空,鹽業成了機器時代的工程了。一塊塊的鹽田,就像傳統相機裡一格格的底片,煙消霧散,雲淡風輕,早期的晒鹽影像,更成了黑白色彩的時代記憶。
小男孩不解時代的流動,在沙灘上追逐著小黑狗,追逐著自己的夢想。他的夢想是什麼?是在家鄉守護這片僅存的海岸?是在外打拼,榮耀自己的家園?他持續追逐著小黑狗,追逐著自己的夢想,也追逐著落日,在暮色裡,拉長了身影,拉長了我們的距離…。
我在冬日的海岸鄉鎮探訪,思緒還在飄蕩,美麗的故事,持續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