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9日 星期二

大專組第二名 以重溯記憶長河之名



重溯記憶長河之名


 


                              中央大學 陳宛琳



火車窗外的風景漸漸熟悉起來,我知道,半年來的千里風雲業已讓鐵路上的疾風嘯成了記憶裡的炊煙------是晚餐時間了吧。那是一種故鄉特有的油膩膩的味道,揪著我甜膩膩黏在一塊兒的心弦,甜得只能投那個不斷放送著到站廣播的播放器以一記輕描淡寫。


我不知道就短短四五個月可以這麼長,長到以前天天必經的場景都還要在大腦中審視一番才得以確認,自己終於又踏回這塊魂牽夢縈的土地上。


我站在車站前的騎樓下,景物似懶得改變般依舊,依舊是一排開了大約有一二十年的老舊攤販、一條店家不斷遞嬗替換的長長大街,沿著紅磚臺階排班的黃色車隊,一群挺著啤酒肚的司機作在枝葉稀疏的麵包樹下閒聊,幾隻白鴿在汽機車的排煙中來回踱步。但此刻的天卻不像傍晚的天,那是杯底殘留的茶色,水水的、濛濛的,彷彿還有徘徊不去的泥土香。從來都不知道,這樣一個任何人來看都不會稱美的景象,我竟也可以如此為它目馳神授。


我下意識的摸摸口袋,想撥個電話告訴家人這趟路就讓我自己走回去吧。


 


岡山,一個不大不小的城鎮,車站就正對著南來北往的大省道,有都市的便利喧囂熱鬧,有鄉間的樸質溫純敦厚。前些天寄了一張賀卡給還在台北的同學,我在寄件人地址的那一欄上面,擱上了「區」的筆畫,但不知怎的,寫好之後,竟莫名地有種悵然若失之感。縣市合併之後,所有的鄉、鎮改成了區,像極了冷冰冰的毫無情感可言的都更計劃區似的,表面上是行政區的升級,但總覺得少了什麼。


有些地方,似乎還是留著它原有的鄉鎮之名,就像世間一字相傳的血脈姓氏,感覺才較能保持其在人們記憶裡的完整性。


而岡山,在我第一次開始對她累積印象時,就已經是個充滿歷史色彩的小鎮了,包括它為我書寫的,我的整部成長史。在我第一次有意識地細閱這片採踏了千萬遍的土地時,我已經在眼前、在嵌於夢裡的每一幕風景中,為它下了一個燦如流霞的註腳。我曾經在它埋藏在我心裡的點點滴滴間泅泳,試著尋找,可惜我找不到一處寬心地來說服自己合理地將它跳脫一個鎮的框架,躍成地圖上強迫而成的城市裡,一個看不到界線的區。


    因為,岡山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個笑起來會有慈藹魚尾紋的小鎮,一個似可嗅得到海水味的淡水河流貫的小鎮,一個伸出舌頭就能嚐到風中微微甜味的小鎮,從來就不是一個區。


 


也因為,不管我如何在「記憶」這幅巨帙中翻閱,岡山「鎮」的墨跡總逃不出眼簾。


 


六年前在台南讀書,清晨天還濛濛亮,我就得趕搭在兆湘國小前六點的校專車。每天每天,就這樣看著國小對面那座還沉浸在夢鄉中的眷村啟程。那些房子大多老舊不堪,彷彿我一跳躍,就能夠觸及它們的屋頂,但是每當媽媽牽著我的手漫步在那一道道磚間小弄時,我又覺得,它們是那樣的老當益壯、熠熠生輝。


    高一時,有一項影片剪輯作業,我便用了岡山的眷村作為我影片敘事的主軸。那是我第一次,仔仔細細把那些錯綜的巷弄從頭到尾走一遍。可惜的是,那時的眷村已經有一半是廢墟了。手中的鏡頭盡可能地留住一些完整屋舍的最後身影,也掇拾了許多恍若在泣訴時光的破磚碎瓦,在那些飛散的泥塵間,我彷彿又看到了以前閑情在門前樹下的老兵們,背後的風雨江湖。眷村,鎖著一段台灣偉大的曾經,或許是這裡的人早已疲於征戰的苦難,村中餘下的,只有天年安享、與世無求,只有自成一格的桃花源,與怡然自樂的天倫圖。不用千里迢迢到深山裡靜默,只要踏進這裡,彷彿就可徹底逃離紅塵的熙攘紛擾。


    在一棵高可擎天的鳳凰木下,我停下步伐,是故意留下這麼一塊淨土供人憑弔嗎?它的枝椏展的極廣,廣得蓋住了清冷蒼白的天。它的根,在看不見的腳下千迴百轉,此刻想必正緊緊得抓著這片不捨的土地吧!肉眼究竟能不能望穿樹皮去細數它的年輪呢?我放下錄影機,伸出手憐愛地輕撫著它身上像是凍裂的脈絡,忽然憶起,以前媽媽買菜時,不總喜歡把車暫停在眼前的這棵樹下麼?曾幾何時,它竟被歲月祭成了一具彷若能感受得到悲喜的靈魂。


    這些被依令拆遷的眷舍,一直以來都是岡山的一大特色,是當地人提起自己的故鄉時,除了名產之外更具文化氣息的一個無形的地標。可惜而今取代它的,卻是硬梆梆的單調高樓。


 


    踢了踢腳邊的碎石,我想要我重述這裡的原貌,我恐怕已經答不上來了,但捫心總覺永遠有那麼一個位置是留給這裡的。


 


一年前剛考完學測時,媽媽帶我到新眷村旁新建的小公園走走,公園就緊鄰著阿公店溪,像一個睜大著好奇雙眼的小孫子,依偎在爺爺腳邊靜靜地聆聽爺爺絮絮訴說著屬於這裡的吉光片羽。我已記不得在蓋公園前這裡是什麼,坐在種滿綠草的小丘上望向公園中央的小湖,幾隻鴨一晃一晃地在追逐,小孩大人手牽著手,嬉笑聲縈繞在我四周。輕輕一撈便是滿掌餘暉,此刻的我忽然明白,岡山不需要疊煙架翠的美麗外衣,不需繁榮富裕的物質條件,它的一顰一笑始終都牽動著每個岡山人的心,就像每個岡山人始終依著它溫暖有節奏的鼻息而感到內心的安定一樣。


小時候的我常想,那條長長的溪究竟源自哪裡又通往哪裡呢?每次的大雨,鎮民們總冷不防地擔心溪會滿出來,但仔細掐指一算,善良的它極少有滿溢的時候。它是一隻厚實的大手,把整個岡山捧在手心間端詳呵護,岡山依著它而有了體溫;它是整個大地的一個似還留著唇溫的吻痕,岡山倚著它而有了鮮潤的顏色。走過許多跨越這條溪而建的陸橋,當我站在橋的最高處遠眺,彷彿滿天星斗都可以一併納入胸懷,是什麼塑成岡山的骨,又是什麼匯成岡山的血呢?是人們對這裡昂揚的驕傲,也是人們對這裡滿腔的柔情吧。一切的一切,眼前這條看不清流速的溪似乎都給了我答案,它源自於我們對這座土地的愛,而也終將流歸於此。


想不起那是幾歲的時候了,那時岡山因為連夜來的大雨使地面開始有一層薄薄的積水,我蹲在家門口,把一隻第一次徒手摺成的白色小紙船放在積水的水面上,我在船的兩側都用注音符號寫上了大雨快停的願望,原只是想看著它漂浮在水上一拐一拐的俏皮模樣樂一樂,沒想到就這樣目送著它朝更南方航去之後,傾盆的急雨竟然就真的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開始轉小,漸至停歇。一個不經意的小小願望竟如此不經意地被實現,眼前不可思議的光景倏地激起心中萬頃清澈的愛意,原來自己和這片土地,竟是如此的相契於心!月光星光在這片不再高漲的水面上被流亂,當下的我只覺無限陶然的幸福。


 


我在北部就讀的大學,校園很美,美得像細雨迷濛的森林,浪漫得讓人難以招架。可是岡山比它更美,美得像一只灑滿兒時月光的搖籃。


 


因位處半山腰,那裡經常飄雨。晚上十一、二點從圖書館走回宿舍,即便有暖色的鵝黃燈光相伴,還是冷得呵氣成霧。多麼想抓一把岡山的陽光到那裡,好讓那裡也沾染一點故鄉的溫暖。


當陰晴不定又開始在我十九歲的矛盾內心張牙舞爪,只要想想在岡山的一切,彷彿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自心底萌生,冥冥中為我澆灌勇氣。從來不知道原來岡山在我心目中,竟有如此不容小覷的地位,都說「離開之後才得已察覺身在其中的好」實是一點也不為過,初闖大學之江湖,陌生徬徨在所難免,但我知道我一直有一匹牽著鄉根的馬,讓我無論走得多遠多曲折都不會迷失。


家鄉對一個人而言最大的意義不正莫過於此?


一直很不能理解為何大禹能因為治水大業三過家門而不入,廣大蒼穹之下有家歸不得的人何其多,思鄉情懷在騷人墨客腕下,又是何其無奈的悲涼題詠。方才步下火車的那一剎那,我對自己還能重溫這裡的晚風感到無限的感激。


 


不知不覺間,我已然來到了家門口。現在都是柏油路了,不會再有一回頭會讓人禁不住莞爾的滑稽腳印。


屋內傳來炒菜時特有的金屬碰撞聲,清脆如冬夜花塢裡獨奏。


我整了整衣領,小心翼翼地按下門鈴,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如此勤勞的一天,能忍著刺骨寒風步行回家。但我很確定自己是清醒的,因為在岡山逝去的過往如跑馬燈般在腦海裡不斷迴旋,是那樣歷歷在目宛如飛鴻踏雪,以我重溯記憶長河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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